01
我常常想,城市是什么,是一堆水泥和擁擠的人群。當我們是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時,我們反感著那些私家小車和出租車呼嘯來呼嘯去地常開在自行車的道上,而當我們有了錢能搭乘出租車,甚或有了自家小車,又總是討厭騎自行車的人擋住了車的去路。幾乎人人都在抱怨著城市的擁擠、吵鬧和空氣污濁,但誰也不愿自己搬離城市。大白天里,車水馬龍,人多如蟻,可到了夜里街燈在冷冷地照著路面,清潔工抱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動,偶爾見到夜市上歸來的相互扶著的醉漢和零星的幽靈一般倚在天橋上的妓女,你無法想象,人都到哪去了呢?為什么竟沒有一個走錯了家門呢?西安的街巷布置是整齊的“ 井”字形,威嚴而古板,店鋪的字號,使你身處在現代卻要時時提醒起古老的過去,尤其那些穿著黃的藍灰的長袍的僧人,就得將思緒墜入遙遠的歲月,那漢唐的街上,脖子上系著鈴鐺,緩緩地拉著木轱轆大車經過,該是一種何等的威風呢?
城墻上旌旗獵獵,穿著兵卒字樣軍服的士兵立于城門兩側,而絞索咯吱吱地降下城門外護城河上的板橋,該又是一種何等的氣派呢?青龍寺的鐘聲中哪一聲糅進了鑒真和尚的經誦?葫蘆頭泡饃館門首懸掛的葫蘆里哪一味調料是孫思邈配制?朱雀門外的舊貨市場上的老式床椅是輾轉過韓干的身肢還是浸潤過王九思的汗油?上千年的風雨里,這個城市竟呼呼啦啦敗落下來,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年來雖積極地重新建設,但種子種久了退化,田地耕久了板結,它已實在難以恢復王氣。畢竟如今的城市規模小,城外而來的汽車和人流將泥土直接可以帶到市之中心,又因為城市的經濟能力有限,眾多的失業者得有生存的營生而導致街巷行人道上有了地攤,賣小雜碎和飲食,所以,西安的塵土永遠難以清除,一年數日里的昏天灰地令人窒息,皮鞋晌晌得擦,晌晌是臟,落小雨落下來是泥點,下大雨路面積潭,車漂如船。
深秋天氣,法桐的花絨便起飛了,整個城市不寒而雪,到了冬季,雪下起來又難以久駐,雪與塵土和成污泥又凍成疙瘩,街面上隨處就有跌倒的行人,最難堪的是一輛自行車啪地一倒,三輛四輛、十輛八輛啪啪啪地倒一大片。一旦夏天來臨呢,大天白日,小伙子們全裸了上身,脖子上搭一條濕而臟的毛巾,在小巷透著窗子一看,也常能看到一些老嫗也裸了上身在案上搟面,乳房干癟,肋骨可數。入夜的街道兩旁,鋼絲床、竹躺椅、涼席擺滿,白花花一躺一片如晾在了岸灘上的魚。慈禧西逃來的時候,為了祛熱,派人從太白山取雪化水盛在屋中缸里,如果現在沒有了空調,市府的官員們就得如過去一樣坐水甕斷案了。樹是越來越少,鳥愈飛愈稀,從春到秋從夏到冬,能聽到的是聲聲緊迫的如哭如泣的貓的叫春。近年來有一句民謠: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自己錢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特點,如果說那一句以“ 你不像上海人”來評價上海人好的話是對上海的不恭,那么,說西安就不該是城,西安人是不太生氣的,他們甚至更愿意保留下舊城重新在別處再建一個新的西安!
02
我一直有個看法,評價歷史上任何人物是不是偉大的,就看他能不能帶給后人福澤。因此,秦始皇是偉大的,武則天是偉大的,釋迦牟尼偉大,老子也偉大,還有霍去病、司馬遷。只要到臨潼的秦兵馬俑館、乾陵、法門寺、樓觀臺、黃陵和延安去看看,不要說這些人物給中國的發展作出了多大貢獻,為中國增加了多少威望,也不要說參觀門票一日能收入多少,單旅游點四周連鎖而起的住宿、餐飲、娛樂的生意繁華,就足以使你感慨萬千了。一個城市的形成,有其人口、建筑、交通、通訊、產業、商業、金融、法律、管理諸多基本要素,但人的精神湖泊里的動靜聚散卻是仍需教化導向的,宗教就這樣從天而降,寺廟也由此順天而建。西安之所以是西安,它就是有帝王的陵墓和宗教寺廟,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民族傳統的文化氤氳著這座古城。
據史料記載,唐長安城坊佛寺有一百四十四座,道觀有四十一座,至今保存的名剎古寺有大興善寺、大莊嚴寺、青龍寺、凈業寺、仙游寺、圣壽寺、感業寺、華嚴寺、慈恩寺、西明寺、薦福寺、罔積寺、香積寺、草堂寺、臥龍寺、法門寺、樓觀臺、重陽宮、八仙庵、東岳廟、西安清真大寺等等。中國佛教的十大宗派,除天臺宗和禪宗外,其他八派都發祥于長安。富麗堂皇的殿宇內,壁畫萬象紛呈,慈恩寺塔西曾有尉遲乙僧畫的濕耳獅子趺心花“ 精妙之極”,資圣寺東廊韓干的散馬“ 如將嘶蹀”,王維在薦福寺作輞川圖“ 山谷郁盤,云水飛動”,吳道子在菩提寺畫的禮佛仙人“ 天衣飛揚,滿壁風動”,而趙景公寺內有幅“ 地獄變”陰森可怖,凡是看過都“ 懼罪修善”,致使當年東西兩市的魚肉都賣不出去。名剎古寺里多有離奇的故事傳頌,唐觀中便有天女降臨來觀賞玉蕊花的事,連劉禹錫也寫下了“ 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摯枝弄雪時回首,驚怪人間日易斜”。
法門寺里更有司禮太監九千歲劉瑾陪皇太后來降香,公斷了宋巧姣一案,至今寺中還有雙窩青石一方,據說就是當年宋巧姣告御狀時跪訴冤情的地方。而“ 破鏡重圓”的故事就發生在西明寺,西明寺原是唐隋越國公楊素的住宅,后因其子謀反被沒收為官有。楊素當紅時,陳后主的三妹下嫁給陳太子的舍人徐德言為妻,當陳破亡之際,徐與妻言:今國亡家破,必難相安,以你的才色,定入帝王或貴人之家。你我恩愛,生死永不相忘。乃將一面銅鏡擊破,各執一半,相約于正月十五在市中貸求,破鏡重圓與否,即可知生死了。陳滅后,妻果被楊素納姬,并寵幸無比,然而此姬依舊戀徐,正月十五日令奴婢持破鏡至市求售,真的就遇上了徐德言,徐將重圓之鏡及詩寄給陳氏,說: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復姬娥影,空余明月輝。陳氏抱鏡痛絕,不復飲食。楊素問明了緣故,慘然變色,長夜思考,終遣使召徐德言,將妻返還。
03
帝王陵墓和名剎古寺現在支撐著西安的旅游業,原本是清涼世界再難以清靜,街上時常見到一些僧人道士,使市民們似乎覺得他們是上古人物而覺神秘,卻也能見到一些僧人道士腰間別有傳呼機,三個四個一伙去素食館吃飯大肆談笑而感到好奇。我曾一次去某道院想抽一簽,才進山門,一臟袍小道即高聲向內殿呼喊:生意來了!氣得我掉頭就走。但初一十五日廟觀中的香火旺盛,而平日在家設佛堂貼符咒卻仍是許多人家的傳統。他們信佛敬道,祈禱孩子長大,老人長壽,仕途暢達,生意茂盛,甚至獵艷稱心,麻將能贏,殊不知佛與仙是要感謝的,通過自己的生命體驗佛道以及上帝的存在而知道我是誰我應干什么。隋唐的時候,長安城里是有一個三階教的,宣揚大乘利他精神,主張苦行忍辱,節衣縮食,救濟貧窮,認為一切佛像是泥胎,不需尊敬,一切眾生才是真佛,愿為一切眾生施舍生命財物。開創三階教的信行早死了,其化度寺也早毀了,但我倒希望現在若還有那么個寺院也好。
俗言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城市何嘗不是這樣,尤其像西安這樣的城。因看過國外的一份研究資料,說凡是在城市呆三代人以上的男人一般是不長胡須的,為了證實,我調查了數量相當的住戶,意外地發現,真正屬于五代以上的老西安戶實在罕見。毛澤東有一句軍事戰略上的術語:農村包圍城市,而西安的人口結構就是農村人進駐城市成為市民,幾代后這些人就會以種種原因又離開了城市,而新的農村人又進住城市,如此反復不已。但現在是居住在城里的市民,從二三十年代開始順天是現在的哪個城市,意識里就產生了偏見,他們瞧不起鄉下人,以至今日,兒子或女兒到了戀愛時期,差不多仍是反對找城里工作原籍在鄉下的對象,認為這些老家還有父母兄妹的人將來負擔太重,而且這些親戚將會沒完沒了地來打擾。即使是父母俱在城里的,又看不起北門外鐵道沿線的河南人和說話鼻音濃重的已是城籍的陜北人,認為他們性情強悍、散漫,家庭責任心不強。其實,河南人在西安起源于黃河泛濫而來的難民,現已成為西安極重要的市民一部分。陜北人源于解放初期大量革命干部南下,這兩個地區的人勤勞、精明,生存能力和政治活動能力極強。西安基本上是關中人的集中地,大平原的意識使他們有著排外的思想,這也是西安趨于保守的一個原因。
在我的老家商州,世世代代稱西安為省,進西安叫做上省。我的父輩里,年輕的時候,他們挑著煙葉、麻繩、火紙、瓷器擔子,步行半個月,翻越秦嶺來西安做生意,生意當然難以維持多久,要么就去店鋪里熬相公,要么被人收攬了組織去銅關下煤窯。更多的,是夏收時期來西安四郊當麥客。這些麥客都是穿一件灰不嘰嘰的對襟褂子,登一雙草鞋,草繩勒腰,再別上一個布口袋裝著一個碗和炒面,手里提著一把鐮。他們在太陽如火盆一樣的天底下,黑水汗流地為人家收割麥子,吃飯的時候,主人一眼眼看著他們吃,還驚呼著都是些餓死鬼嘛,一頓要吃五個饅頭!麥客們或許來早了,來晚了,或許正逢著連陰雨,他們就成堆成堆聚在街頭檐下,喝的是天上下的,吃的則瞧著飯館里吃飯人有剩下的了,狗一樣竄進去,將剩飯端著就跑。
04
當然,羅曼蒂克的事就在萬分之一中發生了,我老家村子里就有過,是北郊一個年輕的寡婦看中了她雇用的麥客,先是在麥垛后偷情,再后來堂而皇之入贅,麥客叼著煙袋住在炕上成為這家男掌柜了。那時的商州是種大煙土的,老家的人講過去吸煙似乎很難上癮,不像現在吸白面,一吸上就等于宣布家破人亡了。也有想在當地當土匪而來西安弄槍的,四十年代,商州的兩股土匪真的都是因在西安偷盜過一枝槍而回去發展起來的,也有一個在西安買通了部隊的軍需,購得了五枝槍,而出城時被查出,結果被殺,腦袋掛在城東門口。
吸毒、賭博、娼妓在西安的三四十年代是相當嚴重的,一般的有錢人家過紅白喜事,重要客人進門,先招呼上炕,炕上就擺有煙燈煙具。戲班子里的藝人,唱紅了的多有煙癮,臺下面黃肌瘦,哈欠連天,吸幾口上臺了,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許多當局軍政要員暗中都做煙土生意。至于嫖娼,開元寺的高等妓院由兵士站崗護衛,出入的都是軍政界、商貿界、金融界有錢有勢者,據說胡宗南就患有花柳病。我見過一位雞皮鶴首的老妓女,她談起來,最感榮幸的是曾經接待過胡宗南。
城市是人市,人多了什么角色都有,什么情況也出,凡是你突然能想到的事,城里都可能發生。西安城里流動著大量的農村打工者,數處的盲流人員集中地每日人頭攢擁,就地吃住,堵塞交通,影響著市容。麥客在五月下旬就進城了,而販菜的、賣炭的、拾破爛的沿街巷推車吆喝,天至傍晚,穿著露而艷的妓女撅著紅嘴唇拎著小皮包就開始奔走各個夜總會和桑拿房去。我在戒煙所里采訪那些煙民,一個美貌的少婦哭訴她的夫離兒散,最后竟氣憤地求我代她控告那些販毒者:他們賣給我的是假貨,讓我長了一身黃水瘡!城市是個海,海深得什么魚鱉水怪都藏得,城市也是個沼氣池子,產生氣也得有出氣的通道。我是個球迷,我主張任何城市都應該有足球場,定期舉行比賽,球場是城市的心理的語言的垃圾傾倒地,這對調節城市安穩非常有作用。城市如何,體現著整個國家和地區的綜合實力,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城市的擁擠、嘈雜、污染使城市萎縮、異化了。
據有關資料講,在二十一世紀,人類面臨的危機不是戰爭、瘟疫和天災,而是人類自身的退化,這個退化首先從城市引起,男人的精液越來越少,且越來越稀,以至于喪失生殖的能力。我讀到這份資料時,是一個下午,長這么大還沒有什么事能讓我感到那么大的恐懼,我抱著我收藏的恐龍蛋化石呆坐屋中,想恐龍就是從這個地球上漸漸地消失了,一個時代留下來的就只有這變成石頭的蛋體了。我把我的恐懼告訴給我的朋友,朋友無一例外地嘲笑我的神經出了問題順天是現在的哪個城市,說,即使那樣又能怎么樣呢,滿世界流傳查爾諾丹的大預言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地球將毀滅,七月馬上就到了,那就該現在不活了嗎?朋友的斥責使我安靜下來,依舊一日三餐,依舊去上班為名為利奔忙活人。說實話,自一九七二年進入西安城市以來,我已經無法離開西安,它歷史太古老了,沒有上海年輕有朝氣,沒有深圳新移民的特點。我贊美和咒罵過它,期望和失望過它,但我可能今生將不得離開西安,成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墻上的一塊磚,街道上的一塊路牌。當雜亂零碎地寫下關于老西安的這部文字,我最后要說的,仍然是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我愛我的西安。
(本文原載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賈平凹文學藝術館)
賈平凹文化藝術研究院出品